父親的肩膀

　　父親的肩膀雖瘦弱，然他曾掮著我長大，以后它像一道偉岸的屏障，橫亙在我們與未知世界之間，為我們遮風(fēng)擋雨。

　　父親一百歲了，我們很早就盼望著等他生日這一天，好好為他慶賀一下，畢竟能活百歲的老人也是鳳毛麟角。父親本來身體很好，但自從年初摔了一跤，就每況愈下。我們一直祈望上蒼能眷顧他，讓他安然度過百歲華誕。果然，天遂人愿，我們等來了父親生日這一天。大家為他定制了蛋糕，并專買了生日的服裝，把大家庭的全部人員都聚集起來。然當(dāng)天中午他還好好的，下午突然發(fā)起高燒，于是他不能起床，不能與大家合影，也不能吃壽面和生日蛋糕。盡管遺憾，大家還是為他老人家唱了《生日歌》，吃了生日蛋糕與壽面，企盼他早日康復(fù)。

　　父親生平?jīng)]有驚天動地的壯舉，也沒有光照千秋的偉業(yè)，更沒有家產(chǎn)萬貫的遺贈，他是一個普通的人、一個忠厚的人、一個低調(diào)的人、一個沒有任何奢求的人。父親待人處世，是出名的寬厚善良，他的“真”和“善”是他一生的免檢名片，但凡與他相交過的人對他這一品行無不感佩。有幾次，他在生意場上被人坑了，坑他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親戚，而且數(shù)額不小，但事后他并沒有結(jié)怨如仇，還是那樣禮數(shù)周全，真誠待人，這種坦然這種釋懷這種胸襟令常人嘆服。

　　我記得在“文革”最糟糕的年代，他每天到單位都要向造反派交“認罪書”，而且不能重復(fù)，就因為在他職業(yè)生涯里有短暫的做工商業(yè)主的經(jīng)歷。那時年僅十幾歲的我總會代父親將“認罪書”擬好，由父親再親自謄抄一遍交給造反派。那些日子我們總很擔(dān)心，父親會不會受到虐待和非禮，但每天父親下班總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，甚至還會路過“一定好”食品店時捎上剛出爐的糕點來解我們的饞。后來我們才知道，父親之所以逃過一劫，實在是因為父親一生幾乎沒有結(jié)冤結(jié)仇之人，他的人緣遠近皆知、有口皆碑。小時候父親就給我們子女講過“受氣袋”的故事，講一位先生因為擁有一個受氣袋，因此無論遇到多大委屈和挫折，他都能忍下來。以至于我們和父親開玩笑時，叫他“受氣袋”，父親這時候總是寬厚地笑笑，一點也不惱。

　　父親養(yǎng)育了五個兒女，基本都培養(yǎng)成大學(xué)畢業(yè)，當(dāng)時又沒有義務(wù)教育，五個沉重的書包就是沉重的經(jīng)濟負擔(dān)，父親和母親往往支撐不起這樣的生活重負，因此媽媽常會變賣首飾，父親更會省吃儉用。他們像春蠶吐絲一般哺育我們子女，最使我感動的是困難時期，父親單位里一次開葷打牙祭，父親將分配給他的一個雞蛋含在嘴里，出了廠門用手帕包好，回家給我吃。當(dāng)時姐姐們都笑父親不講衛(wèi)生，然事后我一直記得這份沉甸甸的父愛。

　　小時候我是騎在父親脖子上長大的，因為那時每逢節(jié)日，人民廣場會有大游行，外灘和南京路都會開彩燈，于是我總是騎在父親脖子上去看大游行、去觀彩燈。父親當(dāng)時還會經(jīng)常帶我去大世界，看哈哈鏡，吃芝麻糊，最感興趣的就是騎在父親脖子上看大世界露天劇場的雜技。因此，父親的肩膀是我孩提時的馬莎拉蒂和勞斯萊斯。那時父親最開心的時候，是聽到哪一個孩子考進大學(xué)。記得有一年我的三姐姐考進大學(xué)，那時父親在崇明支援圍墾海島，接到家里來信，高興得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，將他罐子里所有吃的東西全分給宿舍的同事。我們至今還保存著父親那封喜形于色、溢于言表的來信。

　　父親生平并沒有大的叱咤風(fēng)云的志向，但卻有許多小的愛好。他出奇地喜歡豐子愷的畫，文革中，這些美術(shù)界的權(quán)威受到批判，并以反面教材的名義來展示他們的畫。我記得父親就帶我去觀看過豐子愷的畫，那時我還不諳世事，只記得有一幅畫很幽默，上面有題詞：西邊出了個綠太陽，我抱爸爸去買糖。當(dāng)時給它的罪名是誣蔑我們心中的紅太陽。以后我逐漸長大，我會給父親收集各種豐子愷的畫本，他都會珍藏起來。父親還喜歡吹簫，他有三支長簫放在大衣柜里，哪一天他有興致了，會泡上一壺茶，點起一炷香，然后悠悠地吹起簫來，簫聲有點凄婉，有點憂傷。有一階段家境困頓，吹簫對父親來說也許作為排遣，而母親卻感到徒增了心中的煩惱，于是后來很少再聽到父親的夜晚簫聲。我在家訂了一大摞報刊，退休后父親會在書桌前連續(xù)閱讀三四個小時，幾乎天天如此，令人納悶的是將近九十高齡時，父親竟然摘去了老花鏡，新民晚報那么小的字號，他都能裸眼閱讀，我們竊喜父親返老還童了。晚年，父親喜歡上養(yǎng)魚，他經(jīng)常會偷偷溜出去，到花鳥市場去買他的熱帶魚，以至于我們多次去附近的花鳥市場把他領(lǐng)回家。然而他執(zhí)迷不悟，像個頑童，常常趁人不備時留張紙條，而人不知蹤影，當(dāng)家人為之著急，他卻對自己的“捉迷藏”游戲樂不可支。

　　父親終于走完了他漫長的人生旅途，去天國追隨母親了。生前父親的肩膀雖然瘦弱，然他曾掮著我長大。以后它像一道偉岸的屏障，橫亙在我們與未知世界之間，為我們遮風(fēng)擋雨�，F(xiàn)在父親走了，我們頓覺人生似乎只有去路而沒有來路，因此作為子女我們永遠留戀父親的肩膀。（陳圣來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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